真愛家庭雜誌 第127期 (2022年10)
主題企劃
志工篇
  一名安寧療護志工的思索與成長
資訊篇
  臨終陪伴好書/佳文精選
兒女篇
  活到老,學到「老」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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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「愛」是終極解藥
一笑抵萬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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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手上路

        掛上識別證,夾著資料袋,我踏進安養中心的門。熟悉的地方,熟悉的臉向我打招呼,只是我的身分變了。我不再是病人家屬,而是安寧療護的志工。今天是我工作的第一天。

        資料顯示,個案是女性,63歲,卵巢癌末期,我的任務就是陪伴她走完最後一程。當我第一眼看到凱倫(非真名),立時懾於她壯碩的體型。她至少300磅,小山似的占據了整張床,臉部和手腳都呈現浮腫。見到我,她略帶疲憊地說:「他們告訴我妳會來,我一直在等。可以在我的可樂裡加一些冰塊嗎?」

        受訓時導師一再重申安寧療護志工的口號是「不讓任何人孤單地走」。臨終病人是孤單的,比較幸運的有親友陪伴,也有很多沒人在身邊,尤其是那些輾轉病床有一段時間的。志工扮演朋友的角色,讓病人知道有人定期會來探望,心理上有所安慰和期待。

        安寧療護團隊的成員通常包括護理師、助理護士(護工)、醫師、社工、心理師、神職人員及受過訓的志工,為了確保病人和家屬能得到身、心、靈各方面的照護。安寧療護可在專屬的地點(如寧養院)進行,亦可在醫院或長照機構中配合他們的設施進行,更有許多人選擇在家中接受療護。

安寧療護的起源、宗旨及發展

        20世紀中葉,英國的桑德絲醫師(Dame Cicely Saunders)首先倡導專業臨終照護。1963年她於美國耶魯大學的演說中,呼籲給予末期病患和緩療護,以減少痛苦為目標,取代傳統的以治癒疾病為目標的激進療法。她的主張引起極大的迴響。

        1967年,桑德絲醫師在倫敦創立聖克利斯朶夫安寧療護醫院,為現代第一所安寧療護醫院。美國的第一家安寧療護醫院則在1974年成立於康乃狄克州。

        進入 80年代,非洲及亞洲國家也紛紛興起安寧療護運動。1983年,臺灣臺北市天主教康泰基金會開始提供居家安寧療護。1990年,臺灣第一所安寧病房創立於淡水馬偕醫院。

與時漸進的照護

        凱倫住在安養中心一間雙人房,除了一張電動醫療床是安寧療護提供的,其他設施都是原有的。她的室友總愛把電視聲量調到最大,又製造各種噪音,令她很困擾。凱倫申請搬去單人房,但是要等相當久,我只能盡量幫她改善現狀。春末夏初,飛鳥往返枝頭棲息。我們在窗外掛起鳥食罐,再把床頭對著窗口,讓她邊喝可樂邊賞鳥。

        由於長久臥床加上身體過重,凱倫的腿和手臂經常痠麻。我會幫她調整墊在身下的枕頭,並且按摩四肢。有回嘗試給她做足底按摩,她起先有些排斥,後來卻食髓知味,次次我去都要做,還說:「教我兩招,將來我可以報復妳!」

        ㄧ天她的床頭出現一本嶄新的聖經,徵得她同意,我唸了哥林多後書 5章 1至 2節:「我們知道,如果我們在地上的帳棚拆毀了,我們必得著從上帝而來的居所。那不是人手所造的,而是天上永存的房屋。 我們現今在這帳棚裡面歎息,渴望遷到那天上的住處,好像換上新的衣服……」凱倫輕歎一聲:「真好。」

        每回探訪的的例行公事就是:餵鳥、給可樂加冰塊、按摩、讀聖經,和逗她開心。有時凱倫要我幫她買巧克力糖,請照護她的工作人員吃。安寧療護每天有人定時來測血壓、呼吸率等生命跡象特徵,並且為她沐浴。歲月靜好,轉眼夏天過去了。

        1986年美國正式將安寧療護納入健保體系,服務的對象不限於癌末病患,也包括失智症 、帕金森氏症、肌萎縮側索硬化症(ALS,或稱漸凍人症)、肺阻塞、心臟病、愛滋病等末期患者,一旦決定不繼續對病症進行治療,且經醫生證明壽命不超過六個月,便有資格接受安寧療護。

        保持身心安舒,維護生活品質是安寧療護的宗旨。在日常生活的輔助上,按著病人的需要提供助行器、活動馬桶、充氣床墊以至醫療床。控制疼痛,減低焦慮是一大目標,隨著病情發展,可以酌量使用止痛藥和鎮靜劑。如有緊急狀況(包括瀕死),會啟動危機照護(crisis care),24小時守護,在其間會採取減輕症狀的措施,例如給病人使用氧氣、抽痰、抽腹水等,一旦症狀得到控制或病人平安離世,危機照護隨即解除。

從青草地到幽谷

        凱倫轉入單人房了。看到我來,她開心地說:「妳看我的新房間怎樣?」

        我環顧四周,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這個房間了。牆上有一個被白漆遮蓋的小洞,我的手指輕輕划過那釘痕。這裡我曾經掛過一幅畫,上面寫著爸爸喜愛的聖經金句。窗簾還是原來的,只是顏色褪了一些。窗外一片草地青翠如故,兩年光陰卻已悄悄流逝。

        我彷彿看見自己立在床旁為爸爸讀聖經,做睡前禱告,再給他足底按摩,直到他沉沉睡去。我們的影子映在窗上,襯着夏夜的星空和冬晚的飛雪。一個初春的凌晨,我送他回到永遠的家鄉。

        現在,在同一地點我要送別凱倫。我必須從過去的記憶中抽離,專心幫助她面對人生最後一程的挑戰。

        「這裡的確很棒,」我由衷地說:「希望我們會在此度過一段好時光。」

        在我申請成為安寧志工時,有一項規定是在喪親之後必須超過一年才可以加入團隊事工。經歷哀傷才能走過哀傷;哀傷的過程需要時間,喪親後立即投入工作,有可能把自己積壓的情緒投射到病人和家屬身上,對人對己都會造成更大傷害。

安寧療護運動對社會的影響

        歐美自安寧療護運動崛起,先驅者桑德絲醫師和臨終心理專家庫伯勒‧羅斯(Elisabeth Kubler-Ross)等人大力推動對與死亡有關課題的研究,進而發展出「死亡教育」(death education)。

        美國是死亡教育的發源地,約在1950年代末期興起,經 1960至1970年代發揚光大。學者班司理(Bensley, 1975)定義死亡教育為探討生死關係的教學歷程,包含了文化和宗教對死亡及瀕死的看法和態度。希望藉著對死亡課題的討論,使學習者更加珍惜生命、欣賞生命,並將這種態度表現在日常生活中。

        美國的大學首先開設相關學科,然後擴展到中、小學、幼兒園,以至家庭、社會,目的是幫助人們漸漸增加對死亡的認識,建立正確的觀念。如今已有多種專業組織成立,致力於死亡教育的推廣和普及,其中安寧療護機構扮演了重要的角色。

        安寧療護不僅給予臨終病人在身體、心理和靈性三方面的照顧,也給予病人家人支持及必要的照顧和協助。對於居家的長期病患,短期的「喘息照顧」為筋疲力竭的家人提供一個充電的機會。安寧療護也會為家人提供有關疾病的資訊,其中非常實用的是對病人生理及心理症狀的預期和處理方法,例如身體外觀的改變,生理功能(吃喝拉撒睡、呼吸)的改變,情緒活動和認知狀態,怎樣分辨瀕死的症狀等。這些描述可以建立對自然死亡的正確概念,糾正不實的道聽途說。

        家屬對失去親人的哀傷由病人死亡之前開始,持續到病人身故之後,因此安寧療護對有需要的家屬提供「哀傷輔導」,幫助他們適當的處理哀傷情緒,度過難關。「藝術心理治療」(art therapy)則常用於孩童,藉由藝術創作來表達對死亡的感受、心中的哀傷和對親人的思念。

末期生命照護的抉擇

        小時候讀報紙上的訃聞,常留意到一句話:「不孝子某某,侍奉無狀,禍延家嚴……」。小小心靈將它解讀成:孝順的子女一定用盡一切方法不讓父母死去。

        基督教倫理學者張立明醫師於 2019年美國中西部基督徒夏令會的專題講座中講了一個案例:癌末的父親越來越瘦,吃不下,被送入醫院。兒女堅持要打點滴,結果令父親的腳都水腫了。

        張醫師指出,當病人在逐步「關機」的時候,強行輸入營養只會增加身體負擔,應該「放手」不做甚麼,讓他安靜地走,這並不是放棄病人。兒女或以為一定要做些甚麼,否則就是「不孝」。其實在平時就要好好溝通,明白病人的意願,家人能在親人生命終末的抉擇上達成共識。

        被譽為「臺灣安寧療護之母」的趙可式教授在過去40年來,努力不懈推動臺灣逐步建立安寧療護體系。在2000年立法通過的「安寧緩和醫療條例」中,病人自己或家人有權先行簽署「不施行心肺復甦術意願書」(Do Not Resuscitate, DNR),以保障病人選擇安寧療護的權利。自此,臺灣的安寧療護服務亦大幅成長。

        我的父母在身心能夠自主的狀況下簽署了DNR,並同意接受安寧和緩療護。他們選擇在自己熟悉的環境中,在親人陪伴下,告別這個世界。安寧護理師與我們一同見證爸爸離世之時,舉手向天,如同看到有人來迎接,大家都很受安慰。而我在安寧團隊的指導和協助下,得以從容地為他們擦身和更衣,盡最後一次孝。雖有眼淚,卻無遺憾。

道別

        入秋以來,凱倫的狀況急劇轉變。可樂不喝了,吃得很少,話更少。床邊多了一台空氣壓縮機。大部分我去的時間她仍是清醒的,所以我依舊給她按摩,為她唸聖經。我特別選讀有關天堂和復活的經文。每隔一週,一群基督徒會來為凱倫唱詩歌並禱告,雖然短短幾分鐘,但令她心情舒緩不少。

        一天下午我照例去裝鳥食,發現百葉窗是放下的,這與凱倫的習慣不符,她喜歡看風景。我從簾縫窺見室內有一名穿安寧療護制服的人在走動,「危機照護」的念頭在腦海一閃而過。我走進房間,凱倫戴著氧氣面罩安靜地躺著。「甚麼時候開始的?」我壓低聲音問。「昨晚。」護理師回答。

        藥物的作用使得凱倫處在鎮靜的狀態,一動也不動。護理師說凱倫仍有聽覺,也能感覺到觸摸,於是我像往常一樣輕輕按摩她的腳,一邊和她說著話。我感謝她給我機會認識她,從她身上學到樂觀和勇氣,我十分珍惜這五個月相處的時光,並約好天堂再見。

        門口進來一位面容憔悴的老先生,是凱倫的哥哥。我招呼他在床前的椅子坐下,然後彎腰在凱倫耳畔說:「我走了。代我向耶穌打個招呼(Say hi to Jesus for me)。」她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。

任務結束,使命繼續

        睡夢中小腿一陣抽筋,我下意識地說:「凱倫,不要這樣嘛!就算妳要報復我,下手也要輕一點好嗎?」手機響了,是值班護理師:「妳說要我們通知妳一聲:就在五分鐘前……」

        我抽出凱倫的檔案,在最下方的一欄填入:「Sign Out(任務結束)。」

        抬頭,窗外曙光初綻,又是新的一天。

        在人生最後旅途中,如果有人伴行,可以帶來安慰和勇氣,減少焦慮和恐懼。這些「伴行者」或許是照顧者、家人、朋友和專業人士。在他們的幫助下,臨終的人得以平靜地、有尊嚴地走完一生的道路。

        而「伴行者」在過程中,也能受到啟發,得以再次評價自己生活的目標,提升自我的境界,更加珍惜生命的每一天。

你的陪伴是他最需要的

        一位接受安寧和緩療護的病人在最後幾天出現一些症狀,家人手足無措,一下商量著要把他送回醫院急診,一下又央求給他插管。醫護人員向他們解釋,這一切都是臨終前的症狀,不必採取任何緊急醫療措施,只要安靜地陪伴在他身邊,讓他平安走完最後一程,因為「你的陪伴才是他最需要的。」

作者黃琪恩博士為資深心理學教授、本會特約講師。

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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